文/刘长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内地案件的分析，很震惊。 2014年春天，香港资深毒理专家莫景权，遭遇了他30多年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奇案。在福建念斌投毒案的材料中，他发现，同一张质谱图竟被充当两种物质的检测结果，这种情况， 此生，我从未见过。 （质谱图，毒物检验中检测物的离子被分离后，被检测器检测并记录下来、经计算机处理后形成的图。这是用以分析检测物是否是含有毒物、何种毒物的依据。）作为皇家澳洲化学学会的院士，莫景权在1995到2006年，长达十年的时间里，一直是香港政府化验所的高级化学师，主管毒理学组。香港政府化验所，被认为是整个亚太地区毒物化验最为权威的机构。但来自福建警方的检验报告，还是挑战了莫景权的经验范围。莫景权发现了福建警方检测报告的两处重要bug：同一份质谱图，既被充当心血样本，又被充当尿液样本；而另一份质谱图，原本是实验室毒物的样本图，却又被拷贝成为死者检验物的检测图。如果同一个号牌出现在两辆不同的车上，那么必有一台车是套牌。毒物检验，也是如此。 本人还发现不少大惑不解之处， 莫景权说，警方材料之中，不少已签署确认的报告，其显示结果的日期, 竟然比进行质谱检验的日期还早。换而言之，还没检测，结果已经先出来了。念斌案的辩护律师张燕生告诉莫，在内地，按照网络的流行说法，福州警方的这种检测行为可以叫做 神检测 。当听说正是这几份 神 一般的检测结果，在过去的七年中，把一个叫念斌的福建青年，四次推向的枪口时，莫景权和他的香港同行都惊呆了。在提交给福建省高院的专家意见中，莫写道： 若按照香港的标准，本案在福州法院所呈堂的有关証物处理方法，将绝对不可能為香港法庭所接受。 莫景权的香港同行、另一位前香港政府化验所专家王永成，也同意莫的意见，他说： 如果在香港，这样的证据拿到陪审团前面，控方就全完蛋了，讲什么都没有用，念斌肯定当场无罪释放。 香港专家的背书，让为念斌案奔走8年的北京律师张燕生感到绝处逢生，从香港回来后，她决定组织北京和香港两地专家， 会诊 念斌案。2014年3月15日上午，北京市东南郊一栋写字楼的13层，张燕生主持了 念斌案京港专家研讨会 。不到10平米的会议室里，集合了京港两地几乎最为顶尖的毒物化验专家。北京的会议室里，坐着原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毒物麻醉药品鉴定处处长张继宗、原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检验鉴定中心高级工程师宋朝锦、北京微量化学研究所分析中心研究员肖宏展等6名专家。通过Skype软件，两名香港专家莫景权、王永成也被远程连接进了会议。王和莫，相继出任过香港政府化验所毒理学组的主管。北京会场，年过六旬的公安部专家张继宗欣喜发现，视频那一头的香港专家，竟是他当年的老师。1994年，张继宗作为公安部派遣的学员，到香港学习质谱检测技术，授课者正是王永成。回国后，张继宗和公安部的其他专家，一起开班授课，培训了包括福建省公安系统毒物检测人员在内的国内毒检精英。20年后，两地的毒物专家，需要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毒物解码。作为师父和师祖，他们为徒弟们 福建省公安厅和福州市公安局的毒物化验人员的 不靠谱 深感羞愧。北京的会议室内，通过投影仪，莫景权、王永成两位银发学者的形象出现在墙上，主持人礼貌地请香港专家先发表意见。 简单地讲，福建公安的质谱图，不能显示里面有氟乙酸盐的显生物，所有的证据都是 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里面有氟乙酸盐鼠药。 王永成说。（氟乙酸盐（Fluoroacetate），剧毒鼠药的一种。在念斌投毒案中，警方称现场提取物中检测出了该物质的成分。但该检验报告被北京、香港两地专家所否认。）一位北京专家插话，他说：香港专家用语太严谨了， 用通俗的话来讲，就是里面没有。 稍微了解念斌案案情可知，上述对话看似风轻云淡，实则石破天惊。念斌案源自2006年，福建平潭县两名小孩中毒死亡，念斌被指控投毒杀人，4次判决念斌死刑的法律文书中，都认定念斌使用氟乙酸盐鼠药将小孩毒死，而如今，京港两地专家一致认定：当年的毒物检验质谱图显示，根本没有氟乙酸盐成分。用莫景权的话说，本案件并沒有任何证据支持氟乙酸盐曾被使用过。这正是念斌案的关键：如果毒物不存在，毒杀是否还能成立？两地专家关心的另一个关键问题是，福建公安的毒物检验人员，是否伪造了鉴定报告？莫景权发现的两处bug，暴露了福建警方毒物检验报告的自相矛盾之处，同一张质谱图被 套牌 到几处地方。这是故意，还是疏忽？ 我还是相信他们不是故意伪造证据，他们之前没有做过这类检测，疏忽了， 来自公安部的专家张继宗说，他只是不能理解，2006年时，公安部已经下发了多份关于刑事案件鉴定的规范，福建方面为何还这么 不规范 。两地专家的研讨从上午10点持续到下午3点，中间只休息了半个小时。专家们达成的共识是：念斌案的案发现场根本没有氟乙酸盐存在，两名死者不能认定是死于氟乙酸盐。他们决定共同联名出具一份专家意见，直接报送最高人民法院， 就写我们的结论，用通俗的语言，让小学生都能看懂。 自2013年7月福建省高级法院再审开庭后，念斌案一直悬而未决。念斌本人仍然被羁押于。3月15日下午，在关上Skype之前，律师张燕生要求给当天的会议致结束语，她说，会议具有 划时代的意义 ，不仅是内地刑事案件中首次有京港两地法医毒理学专家会诊，更重要的是让案件真相 水落石出 。张说，她相信念斌案将创造一个判例：纠正一起错案，不必靠亡者归来，或真凶出现，仅靠律师辩护、靠专家对于证据的精准分析，就可改判无罪。